storyteller(《讲故事的人》莫言)

来源头条作者:推文述史

二 倩谁伴 千秋月(下)

林中洛眼前人影一闪,段幽篁已然倒身在地,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,抬眼看时,只见一个相貌清瘦、神情冷峻的中年汉子正目不转瞬地看着他。他内伤颇重,便抬起手臂也已难能,眼见自己性命已操之于此人之手,心中轻叹一声,微闭双眼,不虑其他。

中年汉子俯下身来,扶正林中洛,说道:“你莫慌,我来救你。”端坐林中洛身后,左手扶在林中洛腋下,右手成掌放在林中洛背心,一股浑厚内力传了过去。林中洛五脏六腑本已七颠八倒,烦恶难当,但感内力到处,内息渐细,筋脉略畅,稍感舒泰。那人内力不绝传来,在林中洛遍身游走,浑无窒碍,林中洛原本并不通畅的筋脉竟然如水贯通。他独自练武之时,全力而为,本已浑身是汗,此刻身子渐感燥热,汗水居然化为淡淡热气,笼罩全身。

如此过了半个时辰,林中洛感到体内气息勃勃,无往不至,为自己修炼内功以来从所未达之境。他知内伤已愈,而内力竟似更胜从前,不禁又惊又喜,正要开口向那人道谢。中年汉子忽地撤回右掌,扶着林中洛一跃而起。林中洛转过身来,拜倒在地,说道:“多谢前辈救命之恩,中洛盛感大德!”中年汉子点点头,道:“你且起来,打我一掌试试。”

林中洛站起身来,躬身说道:“前辈高义,在下不敢!”中年汉子冷冷说道:“打来无妨!凭你现在的功夫,能伤到我么?”林中洛也想试试自己内伤究竟是否痊愈,便说道:“如此请恕晚辈冒犯了!”他略一提气,“呼”地一掌向中年汉子当胸击出。中年汉子也是一掌挥出,双掌相交,林中洛但感一股大力从对方手掌传来,不由自主地腾身飞出,摔在一丈开外,却也不觉疼痛。

中年汉子一跃而前,单手扶起林中洛,说道:“不错,你的内力已大有根基,尚在我意料之外,可以习练高深武学了。我且问你,你的左肋之下,是否有一块半红装半紫之斑?”林中洛大是惊讶,说道:“正是!此斑也是近几年才显现出来,只有晚辈一人知晓,不知前辈何以得知?”

中年汉子点点头,道:“此中原由,你以后当知。我受人之托,特来寻你,救你只是份内之事,你也无须谢我。”林中洛只知自小便在相国府中长大,高泰祥也从未告知他身世,随着年岁渐长,极想得知身世如何,想不到此人竟知他的来历,心中之惊喜,着实不小。说道:“前辈,能否告知在下身世?我活了十多年,竟然不知自己乡邦何处,父母是谁?”

中年汉子说道:“眼下我只能告诉你,你的出身颇不寻常,非常人可及。再过得几年,自然会有人告知于你。老夫姓名,倒无妨对你说一下。蒙古草原之上,有一道横贯东西的大山,是为阴山。老夫与两位结义兄弟托身于此,江湖上人称‘阴山三雄’,老夫便是老大萧孤城。”说罢,负手望天,显得颇为自负。

林中洛自记事起便在南疆长大,高泰祥虽是武学高手,但极少与他谈及江湖之事,于“阴山三雄”之名自是一无所知,更遑论其名声之好恶。当下说道:“原来是萧前辈!请恕中洛眼拙,还望前辈多多教我。”萧孤城道:“你的武功基础还算打得扎实,也不枉在高家多年。只是高家武功近几代已现式微,令师高泰祥虽然是高家之翘楚,但到底未入真正一流高手境地。你跟他再练下去,也不过尔尔。我在大理还可盘桓数日,大可指点你修习一套功夫。只是你以后在高家不可显露半分,否则便有性命之虞。”

林中洛大喜,便欲跪下拜师,萧孤城以手阻止,说道:“无须拜师。我之传你,乃他人假手于我,我不担此师授之名。几日之内,你能学到多少,那就看你的造化了。”指着昏睡在一旁的段幽篁道:“此女乃大理皇室中人,以后于你大有用处,你须善待于她,缔交良谊。”说罢,嘴角微微一笑。

林中洛听得萧孤城来自北疆大漠,又叫他与段幽篁交好,隐隐觉得其中大有蹊跷,但又不敢出言相询,只得唯唯应下。

萧孤城也不再多言,当下用了近一个时辰将一套武功大略说与林中洛,与林中洛在高家所学颇不相类,然怪异奇巧之处,直是匪夷所思。匆促之下,林中洛自然无法完全掌握,尚须时日揣摸熟练。

萧孤城道:“以你之资质,这一套武功当不难学会,要在运用之际,存乎一心,更不可在人前显露,他日自有建功立业之时。我去后,这姑娘也差不多醒了。三日之后,你再来此地,我如不在,当有物事放在大树之下,你可自行挖掘。”说罢,身形一闪,已隐没在浓荫之外。

林中洛呆呆望着萧孤城消逝之处,见夕阳西沉,红霞满天,回思适才所历,恍如一梦。他曾几次向师父高泰祥问及身世,都未知其情,也便将追寻身世的念头放下了。哪知今日竟然有人万里之外前来寻他,显然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,然而却又不明言,心中惊疑,更甚从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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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正自思忖,忽听得躺在地上的段幽篁“嘤咛”一声,醒转过来。林中洛赶紧走过去,说道:“二公主,你醒了么?”段幽篁抬起惺忪睡眼,看了看林中洛,道:“林师兄,我刚才睡着了么?可是睡了多久?”林中洛将段幽篁扶起,道:“我见二公主睡得香甜,便没有打扰。身子有没有不舒服之处?”

段幽篁活动了一下身手,摸摸脑袋,想了一想,说道:“林师兄,我记得你练武受伤了,可好了?”林中洛道:“我早没有事了,你瞧——”他呼地凌空拍出一掌,呼呼风生,显得中气十足。

段幽篁点点头,也代他欢喜,妙目一转,见草地上有一柄长剑,看起来颇熟,似乎曾经见过。她过去拾剑一看,心中猛地一怔:“这不是父王的‘沉玉’剑么?”细细把玩,见剑身墨黑,微露光泽,再看剑柄,上面篆有“沉玉”二字,不是“沉玉”剑又是什么?这是父王的佩剑,怎会到了林中洛手中?她知父王爱之如命,向他讨要,屡被拒绝。

段幽篁微一沉吟,举起手中的“沉玉”剑,问道:“林师兄,这把剑可是你的么?”段幽篁手中之剑,正是段实赠与林中洛的。昨日段实在高家迫于防身,一指弹断林中洛的剑,曾允诺赔他一把。林中洛知自己的剑并非利器,料想段王爷纵然豪爽,也不过是赔他一把寻常利剑。那知中午时分,段实派人送来的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。他惊喜之下,便来到时常练剑之处,一试锋芒,谁知却被段幽篁撞见。

这时她如此相问,竟似怀疑剑的来历,不禁心头有气,淡淡答道:“不错!”段幽篁微微一怔,愕然道:“想不到高伯伯府中也有这样一把剑,当真是一模一样,这可奇了。”林中洛说道:“二公主,这剑本是令尊之物。今日午时,王爷派人送了给我。”段幽篁更是诧异,见林中洛不似说慌,奇道:“这把剑是我祖上所传,父王视之如命。当年父王迭遇凶险,全仗它化险为夷,脱身保命,怎会送给你?”林中洛心头一震,他不知此剑是段家祖传之物,段王爷和它更是渊源极深,当下说道:“昨日王爷失手弄断我一把,说要赔还,哪知王爷慷慨豪迈,竟将如此宝物送来。它既是段家之物,不当落于外人之手,还请二公主收回吧!”

段幽篁小嘴一撇,道:“哼,你道我是来跟你要这把剑的么?想我父王是何等样人,怎会当面将剑送人,背地里又差人要回来?”林中洛面上一红,道:“二公主责备得是,我不该以小人之心,揣度君子之腹。”段幽篁嫣然一笑,道:“你是小人么?”林中洛见段幽篁浅笑嫣然,在轻烟薄雾中,更显得姿态窈窕,艳丽如花。忽然之间,一股热血涌向心头,脑中一片昏惑。

迷迷糊糊之中,只觉手中硬梆梆地塞进一物,一握之下,才知是剑柄,当即矍然而醒。知是段幽篁将剑送在自己手上。听得段幽篁轻轻笑道:“林师兄,你发什么呆?”林中洛见段幽篁发觉自己窘态,心下顿虚,便如一个人做了一件大大的蠢事,突然被人发觉。侧过头去,屈指弹在“沉玉”剑上,发出嗡嗡之声,在林中吟响不绝,不禁赞道:“好剑!”他一路上已不知赞过多少回,但此时仍是情不自禁地称赞一声。

段幽篁抿嘴笑道:“父王常言:‘宝剑赠侠士’,他送你这把剑,只怕是盼望你能成为一代侠士,纵横天下呢!”林中洛怦然一动,猛地记起送剑之人临去之时,曾道:“赤风荡中原,烈火无遗巢。”又道:“感时思报国,拔剑起蒿莱。”想起段王爷待己殊厚,期望甚殷,斯人的一片悠悠心意,当真不知如何报答。忽地想起身世之由来,心头猛地一震,幽幽叹了一声,还剑入鞘。

段幽篁在朦胧暮色中,见林中洛又是呆呆出神,不觉笑道:“林师兄,你在做侠士梦么?这般痴痴迷迷?”林中洛回过神来,但见段幽篁俏立在苍茫暮色中,浅笑吟吟,似嗔若喜,一对明眸,粲粲如星,一时之间,心意澎湃,如中醇酒,恍惚入梦。又听得段幽篁轻声道:“林师兄,你以后教我练剑,好么?”如此细声软语相求,林中洛便在平时也难以推却,何况此时?当下想也不想,便道:“好啊!以后咱们两人便在这里习练剑术。”

忽然间,但觉一双纤纤嫩手将他握住,只觉一道电流传遍全身,浑身为之一颤。一阵清清的山风吹来,淡淡馨香飘入鼻中,润入肺腑,不知是花香,还是人香?

不知何时,一轮明月悄悄升起,飘浮在树梢间,将淡淡的月光,飘洒在林段两人的脸上。山林幽邃,月光缥缈,林中洛一眼瞧去,只觉段幽篁飘飘淡淡,隐隐约约,仿佛身在梦中,只忖平生练剑之乐,远远不及此时一刻相处。又见段幽篁双眸似开还闭,欲羞还敛,不知正想着什么,不禁问道:“二公主,你怎么孤身一人来到这里?是来瞧我的么?”

段幽篁正值浮想连翩,她想到有朝一日练好了剑术,将高承天打败,教他输得服服帖帖,对她言听计从,跟随她洱海荡桨,苍山探雪,一路上风光旖旎,心神飘飘,如宿云间。忽被林中洛惊醒,一看之下,见自己正握着林中洛,不禁叫道:“哎哟!”赶忙松开。

林中洛一怔,抬眼一看,只见明月在天,已是夜晚,连道:“糟糕!糟糕!师父见我此时不在家中,多半要派人来寻我。这可怎生是好?”段幽篁好梦惊醒,心中好生气闷,见林中洛一脸惶急,登时恼道:“我一个女孩儿家尚且不怕父王责骂,你又怕什么了?”林中洛给她一说,呆了半晌,面带愧色,叹道:“你不知道的,师父待我甚严,我有什么小小过错,他都毫不放过。”段幽篁道:“你师父待你很好,是不是?”林中洛微微一怔,想了一想,道:“我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,他总让我好生敬畏,难以亲近。”段幽篁侧头沉思,说道:“事已如此,咱们还是走吧。说不定高伯伯不会责怪你的。”林中洛点点头,四下里望了一眼,心头怅怅,长叹一声,踏着柔柔月辉,引着段幽篁,向外走去。

两人走出幽林,穿过花丛,踏上大道。段幽篁一眼看见满地茶花在泠泠月光下,灿灿如金。有的随风飘舞,缤纷如蝶,心中一痛。瞥眼见林中洛神色漠然,于满地茶花视若无睹,更不知他心中想着什么。一转念间,忽然想到高承天和堂姊,不知他两人是不是早已归去。抬眼一看,只见那轮明月正在苍山之巅悠悠而行,映得苍山似雪,心中忽想:“也许承天哥哥和堂姊还未回去。那他们正做什么呢?是不是也和我一样,正举首远望明月?”思念之间,不觉已来到城门外。

高承天眼见段幽篁人影渺杳,叹息一声,回转身来,只见段逸梅低垂双眼,眉睫上似有水花,在阳光之下,闪闪生光。听得段逸梅道:“承天哥哥,你怎么不去追她了?”语意幽幽,隐隐若有哀怨。高承天浑身一震,便如被人打了一拳。他隐隐感到,自己若是舍她而去,恐怕今生今世,都要对她不起。当下轻轻说道:“逸梅妹子,我怎能抛下你不管呢?若教段伯伯知道了,他一定会重重责罚于我。”段逸梅娇躯微微一颤,恰似枝头的一朵白梅,因风而动。高承天瞧在眼里,也觉浑身上下,不由自主地随之而动。

段逸梅抬起头来,道:“我真是不好,把幽篁妹子气跑了。嗯,她心中不知会怎样怨我!”高承天安慰她道:“幽篁妹子只是小孩子脾气,过不多久,她脾气使过,气恼消了,不但不会怨恨你我,还会回来跟我们赔不是的。”

段逸梅点点头,道:“承天哥哥,你也喜欢读诗么?刚才你引用杜诗来释解《黍离》,当真是好。”高承天笑道:“你不用赞我,我只是粗浅的记一些而已。刚才那是误打误撞,当不得真的。若要我讲什么兴观群怨,微言大义,我只有去跟叫化子喝酒去了。”说到这里,心中猛地一沉,原来他想到了在酒楼上结交的义兄胡无用。忽而想道:“我这位义兄似乎满腹经纶,若让他和这位书呆子公主交谈,只怕投机得很。嗯,我乃相国之子,若不多读一些诗书,只怕要教人小看了。”段逸梅微微一笑,道:“我知道了,承天哥哥,你读书是囫囵吞枣,不求甚解。”高承天点点头,认真说道:“嗯,‘囫囵吞枣,不求甚解’八字评语,确是的评。”一眼看到段逸梅手中握着一本书,问道:“你手上拿的什么书?刚才读得那般痴迷。”段逸梅面上一红,反手将书藏在背后,笑道:“你想看么?我可不给。”高承天见她笑颜绽开,便如一朵初绽的梅花,心中一荡,也笑道:“你不给么?我可要抢了。”段逸梅摇摇头,道:“我抓得紧紧的,你抢不走的。”说着,当真双手牢牢握住。

高承天微一沉吟,道:“你抓紧了,我还怎么抢?我不抢啦!”抬首望天,意作悠闲,却斜眼觑看段逸梅。见她神情一黯,似乎微有失望,当即一个箭步,绕到段逸梅背后,抡掌照她腕脉切去。段逸梅本已松握,这时顿感手腕一麻,如何还拿捏得住?高承天轻轻一抽,已将书夺了过来。

段逸梅一怔,回身一看,只见高承天笑吟吟地望着她,说道:“如何?”段逸梅脸上一红,道:“你不是君子,施用诡计来暗算我。”高承天嘻嘻一笑,道:“我不是君子,你是一个大大的君子。君不知,君子可欺之以方。再说,兵不厌诈,我只不过是略施小计而已,又何足道哉?”

高承天神采飞扬,手舞足蹈,捧书一看,见封页上题着“陆放翁集抄”五字,心下疑惑,道:“陆放翁是谁?他的文章很好么?”他本是问段逸梅的,却不见回答,抬头一看,只见段逸梅螓首低垂,一线泪珠自脸庞滑落,滴在草地上,瑟瑟声响。高承天一惊,登时手足无措,忙道:“高承天抢逸梅妹子的书,万恶不赦,是个大大的坏蛋。逸梅妹子,你不要哭了,我还书给你。”将书向她手中一塞。段逸梅却不接过,抬起头来,哽咽道:“承天哥哥,你,你为何要欺负我?”

高承天见段逸梅双目红肿,心中已然大恸,更见如此相问,知她心中伤痛已极。当下温言说道:“逸梅妹子,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的,我又怎忍心欺负你,伤害你?”说着,举起破袖,替她拭去眼泪。这样一来,他这衣袖虽遭利剑之伤,却得珠露之润,也可无憾了。

高承天见段逸梅虽然神色稍霁,但神情郁郁,殊无欢悦,知此事既因书而惹发,便当从书中索解,便道:“逸梅妹子,咱们坐下来,好好儿读这本书,好么?”段逸梅红着双眼,点了点头,随高承天走到路边一棵茶花树下。高承天搬来两块石头,和段逸梅并肩坐下。

高承天将书卷摊开,放在膝上,问道:“这个陆放翁是谁?他父亲给他取名‘放翁’,倒也有趣得紧!”段逸梅噗嗤一笑,道:“承天哥哥,你当真孤陋寡闻,连陆放翁都不知道。”高承天见段逸梅发笑,暗暗高兴,道:“是啊!因此我才向你这位大方之家讨教。”段逸梅摇摇头道,道:“我不是大方之家。这位陆放翁先生才是大方之家。”顿了一顿,“我跟你说了吧。陆放翁名叫陆游,字务观,是大宋朝人。‘放翁’是他自取的号。你一开口,便说错了。”高承天淡淡一笑,问道:“他号为‘放翁’,可是老来放荡么?”段逸梅微微摇头,道:“他老来是否放荡,我可不知。我只知他取号之时,年纪并不很大,也不怎样放荡。他在四川做官时,沉沦下僚,报国无门,壮志难酬。便纵酒酣猎,排遣郁闷。大宋皇帝说他‘宴饮颓放’。他听到这话,已知朝廷态度,又感于岁月蹉跎,人生易老,便自号为‘放翁’,自暴自弃起来。”

高承天呆了半响,喃喃道:“为何世上多是失意之人?孟拱、胡大哥、陆放翁,皆是如此。”段逸梅奇道:“谁是胡大哥?”高承天道:“胡大哥便是我┄┄”猛地想起胡无用曾叮嘱他:“便是至亲之人,也无须提及。”当即住口。段逸梅见高承天掩口不语,也不追问,只是淡淡一笑,心中却品味着“为何世上多是失意之人”这句话,不禁大起悲戚之感。高承天见段逸梅沉默不语,只道又是自己惹恼了她,忽然间脑中一亮,叫道:“我记起来了,父亲曾向我提到过陆游,只是没提到他的号,说他是个大大有名的爱国诗人,可比唐时的杜工部。‘出师一表真名世,千载谁堪伯仲间’,便是他的诗句。”段逸梅点点头,道:“不错。那是他《书愤》中的后两句。前六句是:‘早岁那知世事艰,中原北望气如山。楼船夜雪瓜州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。塞上长城空自许,镜中衰鬓已先斑。’”

storyteller(《讲故事的人》莫言)

段逸梅吟罢,斜斜看了高承天一眼,见他正呆呆出神,叹道:“这位放翁先生的诗写得慷慨悲壮,词却写得凄婉哀怨,教人一读之下,止不住悲从中来,伤心落泪。”抬头远望,又是幽然长叹:“可不知怎地,我却偏爱他的词。他有几首咏梅词,都写得十分悲慨苍凉。我每读一首,都要伤心半天。”高承天愈听愈惊:这位千金公主,怎会有如此落寞情怀?莫非她也有伤心失意之事?忙道:“既然这些词教你伤心,那就不用读它了。”

段逸梅神色凄楚,摇了摇头,说道:“我读了之后,脑中反反复复、翻翻滚滚地尽是它,赶也赶不走,挥也挥不去。”她眼望高承天,轻轻说道:“承天哥哥,我念两首咏梅词给你听,好么?”高承天心中一紧,欲待不听,但一转眼又见段逸梅眼神之中,满是哀恳之色,只怕自己这一摇头,又要教她哀痛欲绝,伤心落泪,便点了点头。

段逸梅轻舒柔指,从身边摘了一朵雪白茶花,细细端详了一会,轻声道:“这朵茶花虽然也是冰雪容颜,但比起凌寒而开的梅花来,却快活了许多,得以尽享三春光晖。”说罢,沉默少许,才曼声吟道:“‘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。(高承天一震,抬眼一看,只见暮蔼苍茫,不觉已是黄昏。) 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。’(花香淡淡飘入鼻中,高承天咀嚼其味,却甚感苦涩。)”段逸梅停了一下,又吟道:“‘一个飘零身世,十分冷落心肠。幽姿不入少年场,无语只凄凉。(花树浮动,高承天竟感到嗖嗖冷意。) 江头月底,新诗旧恨,孤梦清香,任是春风不管┄┄’”段逸梅吟到此处,忽然顿口不吟。转头向高承天瞧去,眼中满是泪水。身子一斜,软软倚在高承天身上,幽幽说道:“承天哥哥,我名字中有个‘梅’字,是不是将来也会‘零落成泥碾作尘’?是不是也会‘冷落十分心肠’?”

段逸梅一倚过来,高承天便觉一股凛凛寒意倏然而至,逼入体内,以为她不胜风寒,便伸手将她轻轻搂住。他亦是初涉人事,当此之时,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出言安慰道:“你不要胡思乱想。段伯伯是当今皇上,他自会好好照顾你的。”段逸梅云鬟轻摇,道:“父皇这些天长吁短叹,愁眉不展。常常一个自言自语,说什么‘胡儿野心,囊括天下,小小大理,岂能独全?’我开始不懂,但听的多了,也就慢慢的懂了。原来在大理大宋之外,还有一个蒙古大国,十分的强大,要来抢夺我们大理江山,杀戮大理百姓。”高承天点点头,道:“我也听说过。只是再过几年,我和你,还有林师兄,幽篁妹子,都已长大成人。咱们跟皇上、勤政王一道奋力守卫疆土,胡儿便不能践踏咱们大理的一草一木,大理百姓也和而今一样,安居乐业,快快乐乐地过日子。”段逸梅茫然瞧向远方,吟道:“‘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。’”高承天道:“是啊!那时我便是飞将军李广,手持铁枪,腰挂强弓,戎马关山,不教胡儿一人一马,践入大理境内。”

这时,长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雁叫,两人不约而同地举首望去。但见一只黑色大雁振翅高翔,在两人头上绕了一圈,又是“呀”地一声长叫,向着红日西沉之处飞去,越飞越远,越飞越小,终于一点雁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。大雁去了很久,两人仍是引首长望,似乎目光所穷,仍能见到它振翮高飞,耳力所及,犹能听到它“呀呀”地鸣叫之声。

久久地,两人才回过神来。段逸梅茫然若失,道:“大雁飞走了。”高承天也跟着道:“大雁飞走了。”又道:“我们也走吧!”段逸梅漫声应道:“我们也走吧!”但没一个站起身来,依依地不肯就此而去。

红日西沉,隐没在苍山峰外,却将丹霞洒向人间。天地之间,一派静穆。高承天和段逸梅也融入其中。两人依依相偎,默默无语,沉浸在这瑰丽的黄昏中。晚风习习,花香淡淡,当真不知今夕何夕。

蓦然间,一阵清泠的琴声从远方传来。段逸梅如遭电击,惊叫一声,脱开高承天怀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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